野根莖.群島思維.復返史觀
斜坡民、海岸民眼中的當代性
2018台灣美術雙年展「野根莖」開展之前,整個9月份,我邀請了國家文藝獎美術類得主藝術家撒古流.巴瓦瓦隆在國美館,分成四週邀請不同的講者對談與回應,主題訂為「Kacalisiyan斜坡上的民族」,四週的主題,分別是:「燒墾」、「森林」、「生命」、「建築」。該講座是為了塑造「野根莖」這個主題欲在既有的美術館外、在台灣藝術史域外,與既有的藝術生態系外,尋找出另一種台灣藝術「當代性」的訴求。
人類學者林徐達在最後一次的撒古流「建築」講座回應時,提出他對於原民「野根莖」的藝術人類學觀察,其中對於台灣原民藝術家對漂流木的荒廢感材質特別有感應與表現,以及不少原民藝術家早年表現出來對於未來的強烈未知與虛無感,提出了特別的討論。他認為,相對於歷史的地景痕漬(如隘勇線調查與部落地圖的重繪)、部落意識的復返(如透過反美麗灣與重新定義當代原民性),給他最強烈印象的,反而是某種最根本的虛無感、荒廢感、危機感與幻滅感,這些特質是他在早年的撒古流、拉黑子.達立夫、安聖惠.峨冷.魯魯安這些藝術家身上發現最為特出的氣質,而似乎他們綿綿不絕的創作力道,又與這一股如漂流木般強烈散發出來的虛無感、荒廢感、危機感與幻滅感中帶有的姿態,息息相關。
拉黑子.達立夫 海 美╱沒 館 2018 海廢(塑膠、磚、漁線、鋼筋、漂流木、竹)、木、黃藤、陶、石
尺寸依場地而定 「野根莖—2018台灣美術雙年展」展場一景(圖版提供:國立台灣美術館)
漂流木與荒廢感
本文欲接續林徐達的「虛無感、荒廢感」討論,因為,不論是就撒古流講座中,撒古流與希巨.蘇飛幾次流露出來的強烈幻滅情感,即是如此;另一方面,若回到藝術家拉黑子與安聖惠早期作品的創作狀態,除了運用漂流木是一個共同的材質思考起點外,安聖惠離開部落的撕裂感,對於漂流木入夢時的屍骸感,重新以此為起點尋求藝術家身分與自我認同,而拉黑子離開部落在台北擔任建築設計師,掩蓋自身的部落血緣,後發奮揭開面具、回到部落,面對的卻是自身的重新安頓、不受認同和部落整體環境的破毀狀態。於是,最關鍵的問題便是:如何重新迴返當下的原民複雜處境,如何從中重建出一種嶄新的當代性?
就像藝術家拉黑子在《混濁》開篇所載,港口國小的母語老師蕭清秀(Sakuma)說:「山的後方,我們不瞭解,到底生長些什麼?海底的深層,我們不清楚,隱藏些什麼寶藏?那些被泥土掩埋的祖先,潔淨的皮膚已經漸漸失去(意指阿美族文化已經慢慢被部落的人遺忘)。」另外,梁琴霞的序文〈野地裡的聲音〉也提到口說傳統與文化傳統之間的不同,「那說自己不會寫字的人終於奮力一擊,逮到機會,想盡辦法的,想盡一切辦法的,掌握住也能寫字的機會,好好的寫下心裡想要說出來的話。寫字了!如果文字也是一種階級的話,那不會寫字的人終於打破階級,寫字了!這一向都是會寫字的人在說、在寫、在創造歷史,創造真相,但大部分的真相,生活的真相是存在在那一群不會寫或寫不出來的人的心中。」這樣痛苦的文化學習,對拉黑子來說有兩層:一層是對於漢文字與文化的學習,另一層是返鄉後重新透過田野調查,學習母語和母語的口說傳統本身在當代的危機與困境。最重要的是,歷史的書寫,成為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這都是拉黑子在創作前期了然於胸的部落事態與自身處境。因此,我想要討論的是,像拉黑子、安聖惠這樣的當代原民藝術家,究竟如何面對歷史,反過來說,他們究竟如何思考其創作的「當代性」?
拉黑子.達立夫進行踏查繪圖(圖版提供:拉黑子.達立夫、篤固工作室)
在東海岸藝術節「島群之間」的邀約下,筆者在今年10月初與這些藝術家又相會於東海岸的研討會上。在有機會進一步向拉黑子詢問之時,他告訴我,他剛回部落時的確很矛盾,不知道究竟要往哪裡走,甚至有一度,他想要組織全島原民敢死隊,伺機起事。這種激憤,或許是沒有自己歷史訴說空間的民族,在虛無荒廢感之外,最能達到直接反抗訴求的想像選項。但是,在激憤與虛無之中,拉黑子是如何轉換成源源不絕的創作能量呢?他給我的回答是:田野調查,持續六年。他跑遍了不同的部落,學習母語、儀式、部落歷史和不同族群間的個別處境,尋求各種可能的對話、出路與答案。(全文閱讀522期藝術家雜誌)
【11月專輯│2018秋季雙年展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