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動虛幻所參與的世界擘畫
艾鐸亞都.特雷索爾迪的鐵絲藝術
撰文/吳家瑀‧攝影/Blind Eye Factory、Fabiano Caputo、Roberto Conte‧圖版提供/Edoardo Tresoldi(藝術收藏+設計2017年7月118期)
艾鐸亞都.特雷索爾迪2017年作品〈原型〉Edoardo Tresoldi, Archetype, Abu Dhabi, 2017. Photo: Roberto Conte
義大利新銳藝術家艾鐸亞都.特雷索爾迪(Edoardo Tresoldi)在米蘭理工大學學習建築與設計,一年之後他即離開學校,2013年開始以場景設計師和雕塑家的身分在公共場域闖蕩,以鐵絲纏繞撐架的雕塑和建築構體,為藝術節慶、表演場合或機構計畫,奉上最精雕細琢、令人嘆為觀止的公共藝術。他的作品顛覆了媒材質感的既定印象,冷硬的鐵絲任由他折曲成溫熱的肢體血肉、柔軟的衣紋褶縐,更過度朝極端相反發展,化為砌起城牆的鋼筋水泥建築材料,拔地聳立出一座座樓宇高台,體量實然在眼前排出氣派場景,卻又輕虛飄渺如擬真的幻影。從動物、人形、羅馬式教堂再到巴洛克式穹頂宮廷,特雷索爾迪一雙巧手編織扳折出形象萬千、小至飛鳥、大如城市的生命與時空,唯一不變的永恆命題,始終離不開探討人與環境、身體與空間的牽繫。他追問著,到底人在與環境的關係裡,是被圈養著抑或任憑自由?而人的意識與環境的變遷,又是怎麼將影響覆寫給彼此?進而造就出格式化的抽象,比如某種性情、精神、生活、文明以及世界?
艾鐸亞都.特雷索爾迪2016年作品〈西本多聖母大教堂〉Edoardo Tresoldi, Basilica S. Maria di Siponto (FG), 2016. Photo: Blind Eye Factory
透明:環境與體腔互滲的時空
在特雷索爾迪的觀點裡,人作為一個介面或介質,給出了顯影中照片或書寫中信件一般的載體,處在可覆寫的狀態,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絲網格柵是環境滲透的孔眼,也是我們析出意念的縫隙。或許正是為了替這種往復穿行的變動力量騰出甬道,特雷索爾迪才不選用同樣能製造「透明」的玻璃,因為玻璃似虛卻實然地決斷分隔出裡外空間,而鐵絲網則從未區分出真正的裡面或外面,就像我們不可能將感知予以決絕地閉闔,執意不再朝現實獲取內容,或得以選擇接收認為對的這些,濾除錯的那些。也不可能不在這個當下看顧自己的生活,而不企圖對此辨認、翻轉或微調點什麼,讓那些許丁點意念去擾動週邊。
特雷索爾迪的鐵絲雕塑即體現出,人在一個場景、一段情節或一筆經歷的時空裡,看似獨立單元,實則由線連結端點所拉出的這個立體空間,只是一把既攏聚又打開的收束表象,湊近就著它取用觀景窗,能夠看穿橫亙的日夜,眺望遠方的海面。2014年,特雷索爾迪應邀參加義大利南部小城薩普里(Sapri)舉辦的「超越這道牆」(Oltre il Muro)街頭藝術節,在港口上放置了一件巨型的雕塑人物〈思考〉(Pensieri),透過這件作品,便能看見環境與我們的這般互相疊加、彼此構作。隸屬特雷索爾迪第三件「思考」系列之作的這尊鐵絲雕塑,舒鬆悠緩地半弛身體、垂首思量,而他所看著的海洋,似乎也和他同樣處於一種開敞的存在樣態,勻靜自在。另一件作品〈源由〉則呈現特雷索爾迪經常形塑的籠體和飛鳥,不同於在〈思考〉中所感受到的世界與我們之間的諧合共振,〈源由〉反過來探看我們對於環境脈絡之突圍進攻的無可防備,因為生活中的每一起波動、每一樁事件、每一個就算無法構成首尾情節的日子,都可能成為我們情緒裡的暗影、思維上的框取,將我們持續改動、變換定義。
義大利藝術家艾鐸亞都.特雷索爾迪(Photo: Fabiano Caputo)
草圖:「我之為我」的進行式及世界的形成
不只環境作用於我們,我們也作用於環境。名為「思考」的這個系列,以「我思我在」的形象表述,點出了人的意識對世界萬物牽連引動的關係。是意識,將這個世界呈現給我們,也是意識,讓我們自新生起,將世界從虛無中點滴感受、片段築造。是意識讓我們和我們的世界存在於這個時空,若沒有「意識」這樣一個中心得以接收和解讀訊息、產生觀點和感覺,便什麼都不存在,也不具備任何意義。人的意識是價值的創造者,現實是由我們自己創生,也是我們自己出於需要而產出這個盡是符號的宇宙,才使得景物成了撫慰我們疲憊心靈的情境際遇。
那麼,不僅人處於一直不斷被環境增生內容、修整定義和格局的階段,被我們所認知的一切人、事、物、景,亦隨我們的思想而展開、被我們的情感所評述,而特雷索爾迪的鐵絲雕塑,彷彿就以其判若素描或3D繪圖網格的形式,點明了此一「建構中的狀態」。我之為我,始終處於被世界滲透和生產的「未完成」進行式,世界之形成也仍舊在持續。意識擴散漫漶、活動觸探,以其本能啟動穿針引線的傾向,將世界描繪成認知的圖式。這種草圖或素描的構思擘畫,是對現實觀察、思考、結構、營造的過程,其間混用著主觀與客觀、理性與感性、科學和想像等材料和工法,而我們則藉由這般人類精神活動和手作勞動的俱時實踐,去發現自己的觀念,並從中發現世界。
2015年,特雷索爾迪為每年定期在義大利卡梅羅塔海灘(Marina di Camerota)舉辦的「迎接海」(Meeting del Mare)藝術音樂節活動,和藝術公司Incipit合作製作了一件現代式教堂的景觀裝置。這座半透明的宗座聖殿,承接著天光的灑落,好似意識被點亮,在它剛柔並濟、虛實難辨的建體中,穿梭著圍觀的形影、流動著反應的眼神,頻繁呈現一幕幕空間與人交會聚散的畫面,不難讓人穿越時空遙想信徒紛沓而至的場景,那裡面的人們看似前來交遇神祇、感受臨在,實則是在看著自己,因信仰一直是人自身的對象化、是人對世界的意識、是人自以為是的真理。教堂,顯然就是一個指涉人類為現實世界輸入價值體系和意識形態之作為的代表性符號,而特雷索爾迪在天地秩序間拉出這麼一座返古追思、被虛化了的聖化空間,可以說是提供一處讓我們在遁入歧出異質時空、使感官體驗空靈的幻境之餘,復現人類曾經有過的思想架構及其內涵的存有,讓我們重拾被我們棄置和遺忘的來時之路,接合現在與過去之間的勾勒線條,並藉由這個場所的精神,提醒我們稍作反思當前人類擘畫世界的藍圖之必要性,而重新將對於未來世界的想像,校準回到平衡的局面,而非傾斜在追求各種需要、慾望和價值的發明。
艾鐸亞都.特雷索爾迪2016年作品〈西本多聖母大教堂〉Edoardo Tresoldi, Basilica S. Maria di Siponto (FG), 2016. Photo: Blind Eye Factory
全息反映:儲存在稀落碎片裡的整體訊息
教堂是我們心念意識將所欲傳達之訊息,轉換為具體物象的例證,而事實上,從東、西方哲學到當代物理學的思想浪潮,不約而同都朝向相似的發展,認為我們所生存的現象界其實是一個由訊息所構成的世界,意即世界的根本存在是「訊息」,而不是「物體」。宇宙、世界如今日之所是,是因為我們參與其中,所以再小的物件,作為世界裡的一個部分,都蘊藏著關於世界整體的訊息,即便是一角斷垣殘壁,那裡面都坐落了一幢建築,描述了一地文化、記載了一套文明。從一筆訊息投影出整個運作的體系,猶如考古學家在殘磚碎瓦中推想出遠古的謎團、洞見昔日的帝國。特雷索爾迪的鐵絲建築雕塑在不少評論中,因其如電腦繪圖和虛實辯證的特徵,而被認為宛若先進的全息投影。全息在當代科技領域中,指的是突破維度限制的顯示技術,而就哲學上的意義,則有著一即多、多即一,以及意識穿越時空永世不滅、訊息永恆留存的世界觀論點。就此而言,特雷索爾迪在義大利西本多考古公園(Siponto Archaeological Park)重建的早期基督教教堂,也許最能呼應全息意涵。
艾鐸亞都.特雷索爾迪2017年作品〈原型〉Edoardo Tresoldi, Archetype, Abu Dhabi, 2017. Photo: Roberto Conte
考古公園所在的地區曾是義大利南部城鎮普利亞(Puglia)的重要教區,但在13世紀因為一場地震而傾圮成廢墟,特雷索爾迪在原址上以鐵絲重現教堂,然而因建築毀棄甚早、結構格局樣式皆因年代久遠加上灰飛煙滅而線索零星不可考,為此藝術家請來義大利資產、文化暨觀光部(MiBACT)和普利亞的考古監督部門協助,和工作團隊一起合作,根據遺址上的發現及參酌區域和年代定義的教堂建築光譜,自其中的同類建築採擷靈感,收集建築體各部位的細節以還原樣貌:包括教堂前的圓頂,整齊排列的圓柱,建築內部的裝飾雕塑等施作,都被完整呈現。重現的教堂在夜晚打上燈光後猶如廢墟上浮升的幽靈,後人則在其虛幻飄渺中遙想當年的神聖風采。它輕虛薄透的量體,訴說著廢墟裡物質斑駁剝落的現實命運,卻將來自各方時空的思想線頭,牽引到這個位址上匯聚,讓我們在殘片中驀見被一個時代需要的神學。這張全息映畫重新開啟了曾被遺忘和切割在文化邊緣的廢棄空間和過去的文化歷史,與當代城市展開對話的契機。經由藝術家突破時空界線、啟動觀者想像的操作,我們被引領從這頹圮之境出發,思考人、建築、空間、環境與歷史文化之間複合糾結的連動關係,前人的心靈曾在此穿行,後人的思想創作也在這裡屢踐,我們的一筆一畫既然足以醞釀各種可能永久的輪廓,那麼寫在歷史上的筆筆訊息,更值得你我引以為鑑,以此勾勒洞見成熟的藍圖,實現萬中選一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