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之眼.心之器
撰文/林純雅‧攝影/Gabriel de la Chapelle、Sunhi Mang‧圖版提供/Galerie Templon、Le Bon Marché(藝術收藏+設計2014年7月118期)
塩田千春於巴黎東布朗藝廊的「終點」展覽,打造了一艘長達5公尺的船隻,船體結構類似人體骨架,飄浮於紅色網結的空間之中。(Courtesy Galerie Daniel Templon, Paris et Bruxelles. Photo: Sunhi Mang)
我總是因為日常生活經驗與過往及未來之間的多元牽繫而感到驚奇。如何創造這種無法破解的知覺網絡及其可塑性,始終是個謎團,如同我們的大腦、宇宙,以及生命。對於這一切,我從來沒有答案,只能不斷地提出問題,而這些問題便是我創作的基礎。──塩田千春
想像一件裝置作品最初的物理形態,只是一條條的線。線是一個美妙的創作媒介,在捻結的過程中產生相當程度的韌性。回歸塩田千春(Chiharu Shiota)創作的源頭,是最為真切而自然的感觸,她將對於生命價值的探索與對東方美學的理解,投射於藝術之界,對她而言,線網是感官的載體,所有形式上的創造最終都將歸結為心靈的觸知,需要觀者開放所有的官覺去感受作品所傳達的關懷。「作品的意義需要由創作者來渡化,讓更多的人從中尋取領悟。」這是塩田千春從藝術實踐所參悟的生命意義,由物造境,以線佈道。
1972年出生於大阪的塩田千春,在就讀京都精華大學油畫系第二年時,突然發現自己無法作畫,「對於當時的我而言,繪畫只是充斥於畫布上的色彩總和,它不具備有機的意義,我無法將自己的生活與繪畫相連,我無法從中找到歸屬感。我放下了畫筆,因為我失去了自我。我不知該如何創造,在藝術的道路上,我進退失據。後來我有前往澳洲進修的機會,那段時期我不斷地掙扎摸索,某次我夢到自己身在三度空間的畫作裡,我開始思索該如何讓自己的創作走進畫中。在被油彩包圍的世界裡,我不懈的奮鬥是為了讓思想能夠呼吸。」在那之後,塩田千春以此夢境的感受創作了〈成為繪畫〉,她用紅色的瓷漆釉料潑灑自己與畫布,讓自己與畫布交融為作品。「這樣的創作方式其實是對於身體的殘害,黏稠易乾的釉料讓我的皮膚無法呼吸,引發燒灼般的痛感。我隨後剪去了長髮,用三個月的時間讓釉料從皮膚上慢慢剝離,這次的創作方式其實不具任何學術意義,但我由此解放對於創作的困惑迷茫,我用自己的身體,傳達關於身體、藝術與人生之間關係的思考。」
追隨「行為藝術之母」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的創作歷程,是塩田千春藝術生涯的一大轉折,在1997到1999年間,她的作品回歸了大地與泥土,她將泥漿倒於臉上、讓身體浸泡於泥水之中,傾聽身體的呼吸以喚回意識的覺醒,對她來說,藝術創作的「儀式性」正不斷浮顯,而後,那關鍵性的線與網,以繫結人世生死之思的姿態,化為蛛網般增衍繁生的強烈意象。塩田千春認為:「線的連動是無形的牽引,當人們的思想、感受、回憶與我作品中的絲線相結,即便在他轉身離去之後,思緒也總會被拉回到與作品對視的當下狀態。」
在塩田千春作品放射狀絲線的綿密纏繞下,一切物象似乎被凝結於時空當中。(Photo: Sunhi Mang. Courtesy Galerie Daniel Templon, Paris et Bruxelles)
塩田千春經常思考道家哲學中的「莊周夢蝶」之說,這個典故平行對應著她個人的生活經驗,在德國生活的三年間,塩田千春搬了九次家,不斷改變棲居與安枕的處所,牽動她進一步思索如何將「不安於室」的感覺,透過作品加以呈現,於是她開始在臥室裡編織起絲網,而這便是她一系列絲線裝置創作的起點。「在『莊周夢蝶』的引導下,我逐漸對生死之交、對生命產生了全新的認知,我隱約覺得,沒有什麼是比死亡更能牽動人們堅硬的內心。編織就像繪畫的線條一樣,讓我得以藉此探索時間與空間。當線逐漸累積構成一個面,我得以創造出無限的空間,逐漸延展而後形成一個宇宙般的氣場。」
以線為媒介,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塩田千春作品的視覺呈現質感,在放射狀絲線的綿密纏繞下,一切物象似乎被凝結於時空當中,成了遭到遺棄的「時空景觀」。緻密編織交錯的絲網,成了身體於所在空間的外延,每一道絲線都具有唯一性,任生命的真實體驗棲附其上,並得到另一種形式的延續,紋理自然形成而無法控制其形。在行為裝置作品〈睡眠之間〉裡,塩田千春採用了30張取自醫院的病床,而在慕尼黑的展演,則轉換為80張軍床,「床是承接著人類出生與死亡的載體。我對於這個介於生死之間的方寸空間有所感悟,它帶給我混沌、不安甚而焦躁的印象。床不只是供人休息放鬆的地方,也可能是一處忍受病痛、充滿壓迫感的空間。我在病床的床架縫隙發現了不經意掉落的藥物,也曾在軍床上想像著,他親愛的家人與愛人,是如何來到夢中?一千張床展現了一千種樣態,我喜歡床單保留了人們離去當下的痕跡,即使人去床空,我仍然能夠想像這張床與最後一名過客曾經有過的親密關係。」床同時引發了睡眠與死亡之間關聯的思考,夢魘般的意象全然源於觀者的臆想。睡、夢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經驗緻密交織,如一道緊密交錯的絲弦般,譜串為再真實不過的覺知狀態,對於塩田千春來說,臥床寢眠的經驗,有時近似於瀕死離世的感覺,「我曾突發奇想,假若我在展演的過程中,闔上眼就不再醒覺過來,那麼對於觀者會造成怎樣的效應與衝擊?」
「當感覺不到選用的創作媒材是線,而似是在編織空氣時,我便會覺得作品已經完成。一兩根的話,那只是絲線,但若有許多股線疊加纏繞在一起的話,線的感覺便消失了。線的彈力,便於我掌控結繩的鬆緊度。不論是獨立進行或是與他人共同合作,對我來說,拋著線球的凌空編織,像是獨特時空下的心手之舞。我將它視為營造自我平和世界的課業,一如日本寺廟中的禪宗僧侶般,日日創造出一個新的枯山水庭園。」保留屬於自己的記憶,進而指向一種詩意的敘述,藝術創作必是由心而發之舉。隨著年歲積澱日深,塩田千春看待生活環境與創作的心性變化,在目光之間發生了極度敏感的細膩變化,她作品中的每道轉折、每個變化,無不令人心動。在錄像作品〈牆〉中,塩田千春將焦點自柏林圍牆、耶路撒冷哭牆等知名地標,轉向個人生命中與家庭、種族、國族、宗教相互牽繫的各式有形或無形的界域,進而突顯出罹癌、懷孕、流產到為人母親的個人生命經驗,以及記憶、思想與夢等個人內在無法被透視的「虛擬真實」。
繼2015年於威尼斯雙年展日本館展出作品〈手中的鑰匙〉後,塩田千春於巴黎東布朗藝廊(Galerie Templon)的「終點」(Destination)展覽中,打造了一艘長達5公尺的船隻,船體結構類似人體骨架,飄浮於紅色網結的空間之中,她以大型船隻詮釋她近期思考的主題。「船舶攜行著人與時間,它們具有明確定位的方向,除了前進之外,別無選擇。在人類文明發展的早期,死亡曾經與人類追尋的目的地相關,而生命是一趟無法預知終點的奇蹟之旅,船隻象徵著你我夢想與希望的承載之物。如今,人類以令人眩暈的速度、毫無目標地進行大規模的建設與創造,我們必需緩下腳步,思考未來的機遇如何由自己抉擇。」在巴黎樂蓬馬歇百貨(Le Bon Marché)裡的「我們去向何方」展覽,塩田千春以白色線纏繞而成的船型裝置打造出〈海洋的記憶〉,對應的是兒時與家人共同自大阪搭乘渡輪前往高知度假的愉快時光。
巴黎樂蓬馬歇百貨為塩田千春舉辦「我們去向何方」展覽 Where are we going, installation de Chiharu Shiota au Bon Marché Rive Gauche, copyright Gabriel de la Chapelle
塩田千春以白色線纏繞而成的船型裝置打造〈海洋的記憶〉 Memory of the ocean, installation de Chiharu Shiota au Bon Marché Rive Gauche, copyright Gabriel de la Chapelle
塩田千春的作品飽含著來自東方思維的感官美學,既有時代焦慮的觀照,也蘊含人文關懷的洞悉,在絲網間透顯出物象的虛空,在物質的紛擾與心靈的律動間構築出微妙的平衡,其中有她人生歷練的自參自悟,由發自日常卻又不易感知、倏然而至的體驗中,觸探生命靈光的中空地帶進而引發眾人觀想的共振,由此創生出幽深而無法言喻的感知。步入這樣的網結裝置中,你會覺察到它正在喚醒自身心中深處的某股力量,既令人感到如安處子宮內的泰然自若,又有淒然惶惑的隱微躁動,稠密糾結的情緒於其間串流,置身其中,你會本能地理解塩田千春的創造工程。
線與網,篩落了物與記憶的光影,一切彷彿在明滅不定的想像空間中,上演著稍縱即逝的傳說。塩田千春揭啟了過往跨國移徙所留下的記憶,解開一個又一個自己在幾十年來親手繫上的心結,那些不斷湧現的記憶,令整理自我歸屬感受的進展緩慢,以至於她用上此生的創作生涯在做著編結之事。以「心」為線索,編織出晦澀的謎語,建構起介於生成與毀壞之間的對話,這樣的過程彷似對於身體、心智、時間、情感乃至於記憶的一次次縫補,塩田千春必需將那片段的匱缺斷裂予以接合串繫起來,她的人生才得以往前行進。即便是那些擔心再也無法連綴的記憶,她用上了多年的時間加以尋索,而面對那些無法摁捺的情感,也在絲絲線線的縫合之間,覓得安分的歸屬,讓過往那些看似失焦的時光碎片,不至於被粉碎、雜糅,在遺忘後最終淪為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