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藝術史的陰影中拔地而起
凱利.詹姆士.馬歇爾回顧展
凱利.詹姆士.馬歇爾
談起肖像畫、風景畫或是歷史畫,熟悉西洋古典美術史的人絕對能夠輕易舉出許多例子。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斯畫派有優秀的肖像畫家達文西、拉斐爾、波提切利,柔和的色調搭配透視的背景以襯托人物;而有人物的風景畫可能會浮現卡斯巴.大衛.佛烈德利赫(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畫作〈霧海上的旅人〉那以渺小人類對比壯闊自然的畫面;歷史畫從特洛伊木馬屠城到法國大革命,許多畫家都曾留下震懾人心的畫面。若向凱利.詹姆士.馬歇爾(Kerry James Marshall)提問:「肖像畫、風景畫或是歷史畫有什麼共同特徵?」他的回覆會是:「幾乎所有畫作都找不到黑人。」
凱利.詹姆士.馬歇爾1995年畫作〈更好的房屋,更好的花園〉
左‧凱利.詹姆士.馬歇爾的英雄漫畫《Rythm Mastr》
右‧凱利.詹姆士.馬歇爾1980年畫作〈一位藝術家在過去自身陰影中的畫像〉
芝加哥當代美術館(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Chicago)、大都會美術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與洛杉磯當代藝術館 (The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Los Angeles)共同策畫了凱利.詹姆士.馬歇爾的首度回顧展「Mastry」,展出超過70件畫作、攝影、影片及雕塑作品。馬歇爾堪稱美國當代最知名的黑人藝術家,同時也被許多評論家譽為美國在世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馬歇爾接受《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採訪時表示,自己並不贊同這個稱呼,但是從他對自己的期許與作品的深度,不難看見馬歇爾的才華與野心,的確正在將他推往「偉大」的高度。特展的標題以「Mastry」這獨特的拼法取代「Mastery」,是一個相當有巧思的安排。馬歇爾的英雄漫畫《Rythm Mastr》以黑人為主角,打破美國英雄漫畫單一的白人英雄,主角Mastr的名字正好與「Mastery」諧音,而且這個單字具有多重涵義,首先最常見的意涵是「技術精湛」,視馬歇爾的作品為大師之作,也暗指這些作品試圖翻轉美國歷史上黑人處於奴隸的地位,成為國家的主人之一。
凱利.詹姆士.馬歇爾1993年畫作〈失落的男孩〉
馬歇爾在母校歐狄斯藝術與設計學院(Otis College of Art and Design)演講時曾說:「我相當讚賞我的父親,他使我不斷身處於歷史上偉大的時刻。」馬歇爾口中的偉大時刻是非裔美國人的人權運動。1955年,他誕生於阿拉巴馬州的伯明罕市(Birmingham, Alabama)。八歲時,父親帶著全家人到瓦茲城(Watts),不久之後便爆發瓦茲城暴動。後來他們舉家遷往洛杉磯,那次則是遇上了1992年的洛杉磯暴動。兩次暴動皆因警察對非裔美籍人民執法過當而起,相關事件也成為民權運動的兩座里程碑。
民權運動打開了馬歇爾的視野,歐狄斯藝術與設計學院的老師對他也產生極大的影響。查爾斯.維爾伯特.懷特(Charles Wilbert White)這位著名的社會寫實派畫家影響馬歇爾甚鉅,使他成為一位關懷族群的藝術家。懷特的作品傳遞非裔美國人的文化,他相信透過繪製特定族群的傳統肖像畫,可以提升該族群的社會地位。馬歇爾繼承了懷特的思想,並將這個行動的意義擴大—讓藝術史中隱形的一群人現形。16世紀初黑奴貿易興起,黑人進入歐美社會迄今已有數百年,至今非裔社群長期處於弱勢,這個狀況在西洋美術史上亦然。馬歇爾生活在這樣的時空下,強烈感受到非裔美國人的不平等待遇,同時深感黑人在藝術史中缺席多時,因此他的作品主題大多圍繞黑人社群,尤其聚焦於非裔美國人,包括過去的奴隸史、平權運動及當代的教育、社經地位等種種問題。
初見馬歇爾作品,觀眾可能會對畫面中的黑人形象感到陌生。他選用極度誇張的色調,人像的膚色黝暗近乎全黑,輪廓僅以白色輕輕刷過,突顯鼻頭、嘴唇、耳朵。馬歇爾自幼習畫,參觀博物館時所見的大師之作讓他深感震懾,卻也充滿疑惑,因為他永遠無法在畫布上找到長得像自己的人。馬歇爾希望大家能夠正視黑人在作品中的重要性,「我要讓這不尋常的畫面成為平凡的畫面。」
凱利.詹姆士.馬歇爾畫作〈花邊插圖五號〉
凱利.詹姆士.馬歇爾回顧展「Mastry」以時間軸安排,並沒有任何分區,讓作品自行發言,反而有一氣呵成的效果。展場入口的畫作〈一位藝術家在過去自身陰影中的畫像〉,這幅繪於1980年的自畫像是馬歇爾建立風格的重要起點,他自此之後的作品幾乎都以黑人為主角。馬歇爾在紮實的學院訓練中,吸收近500年來的西洋繪畫技巧與傳統,不過當時在歐狄斯藝術與設計學院流行的是幾何抽象圖形與拼貼,唯獨馬歇爾回頭以傳統手法創作,透過精湛的畫工襯托強烈的族群意識,成功建立獨特的風格。這幅便是以文藝復興早期常見的蛋彩繪成,畫中的背景是深不可測的黑暗,暗到無法突顯畫家的身影,馬歇爾以這樣的安排比喻藝術史充滿陰影,籠罩著黑人社群、也籠罩在藝術家身上,不見天日。
馬歇爾確立風格之後,在1990年代初期將心力投注於非裔美國人的孩童與青少年暴力與公宅問題。他繪製了「失落的男孩」系列,記錄遭受暴力而被剝奪童年的孩子。「失落的男孩」之名的靈感來自一則新聞,一名警察誤判男孩手中的玩具槍是真槍而將其殺害。在畫中,童年與死亡的象徵物,環繞著畫中的兩位男孩。牆上用字母方塊拼出「玩具」、投幣式兒童搖搖車、玩具球,象徵著無憂無慮的純真年代,畫面左邊生長出一棵象徵生命的樹木,卻色調昏暗,枝葉是毫無生氣的深藍,孕育的果實是9毫米子彈,樹幹上纏繞著警方的封鎖線。其中一名男孩手上有一把粉紅色的手槍,暗指警察殺童事件。同一時期,美國城市的公宅逐漸成為社會的死角,原先良好的立意卻成為社會問題的根源。馬歇爾的「花園計畫」系列,以風景畫展現20世紀末期美國失敗的公宅計畫,計畫名稱來自於公宅的統一命名格式,如州道花園(State Garden)、瓦茲城花園(Watts Garden)。〈更好的房屋,更好的花園〉對比出政府的美好想像與真實狀況的不堪。畫中的情侶互動親密,身後有耀眼的光線與象徵幸福的青鳥在空中飛翔,但這樣祥和的畫面被塗鴉破壞,象徵著日益惡化的治安,右上角斗大的「IL-28」是政府的公宅編碼,暗指官僚體系應為公宅的失敗負責。這兩個系列都展現馬歇爾掌握傳統繪畫的技巧,善用象徵主義的手法對事件提出無聲卻有力的批判。
進入21世紀,馬歇爾的創作主題從嚴肅的社會問題,轉而關注個人感情與破除黑人刻板印象。黑人的羅曼史一直被摒除在繪畫之外,馬歇爾希望過去奴隸的悲情能在今日終止,讓觀眾在美術館內看見更多黑人的情愛之事。他效法洛可可時期的法國畫家讓─奧諾雷.弗拉格納爾(Jean-Honoré Fragonard),創作了一系列「花邊插圖」。18世紀的歐洲,自由戀愛婚姻的觀念蓬勃發展,弗拉格納爾因此以低彩度、高明度的色彩,創造出輕快浪漫的氛圍,他繪製了包括〈鞦韆春光〉在內的一系列愛情場景。馬歇爾的〈花邊插圖五號〉是對作,黑白、彩色各一幅,以許多愛心妝點,呈現出熱戀愛侶的世界觀,彷彿眼中只有彼此。馬歇爾學習弗拉格納爾運用低彩度、高明度的色彩,不同於洛可可大師以繪畫偽裝拼貼的手法,畫面因充滿小色塊而繽紛不已。
右‧凱利.詹姆士.馬歇爾畫作〈無題(海灘巾)〉
左‧凱利.詹姆士.馬歇爾畫作〈無題(鏡中女孩)〉
凱利.詹姆士.馬歇爾「史陶諾反抗軍」系列畫作
除了黑人的浪漫,馬歇爾也繪製許多黑人女性的裸體。他期待透過創作黑人裸體,翻轉黑人肉體的形象。黑人肉體很容易引發創傷經驗的聯想,湯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小說《寵兒》(Beloved)描寫黑奴瑪格麗特.迦納(Margaret Garner)遭受慘無人道的凌虐,又或者是近幾年拉昆.麥當勞(Laquan McDonald)、艾瑞克.迦納(Eric Garner)等非裔美國人遭到警方槍殺的影片,無論是文學或現實中似乎都不易將「快樂」或「慾望」與黑人肉體產生連結。馬歇爾的〈無題(鏡中女孩)〉描繪一名女孩在鏡前幾乎一絲不掛,雙手捧著豐滿的乳房,穩健的站姿微微前傾,對著鏡子展露出自信的笑容。女孩此刻是美、是慾望,也是喜悅。馬歇爾巧妙地讓真正的女孩消失,只剩下鏡像,當觀眾在欣賞這幅畫時,會發現自己與畫面有了互動,觀者的視角就是女孩的視角。而〈無題(海灘巾)〉從後方的反光板跟右方的燈光柱,可以查知這是攝影現場,模特兒坐在海灘巾上擺出撩人的姿態,主動展現自身具有性吸引力的一面。近代的西洋繪畫中不乏白人女性作為慾望投射的作品,但黑人女性則是少之又少,馬歇爾希望黑人的身體能夠跟快樂連結,也能是美術館中的常客,讓這樣不尋常的畫面漸漸成為隨處可見的慣例。
凱利.詹姆士.馬歇爾回顧展「Mastry」展場空間
儘管馬歇爾希望眾人以光明正向的角度觀看黑人或非裔美國人,並不代表他忘卻那段黑暗的過去。馬歇爾也創作了一系列肖像畫,緬懷勇敢起身反抗的黑奴與被社會埋沒的畫家,尤其是女性畫家。「史陶諾反抗軍」(Stono Group)是一系列歷史肖像畫,記錄南卡羅來納州(South Carolina)的史陶諾動亂(Stono Rebellion)的首領凱托(Kato),四幅畫分別代表一天之中不同的時刻。馬歇爾以16世紀時貴族肖像的規格創作,並且以1920年代作為黑人力量象徵的紅黑綠旗設計服飾,我們可以清楚看見除了記錄歷史人物,他將屬於上層社會的權利賦予凱托,讓奴隸成為黑人英雄。〈無題(畫家)〉則重新建構非裔美國女藝術家的形象。畫面中,女畫家穿著華貴的服飾,手持調色盤正在創作數字油畫。這是一個弔詭的畫面,藝術家應該要有自己的創作,而不是按圖索驥隨著編碼著色。馬歇爾暗喻藝術家受到社會的規範,難以發揮自身的創意,控訴美國社會對非裔美籍藝術家的歧視與輕蔑。
馬歇爾持續在創作的道路上努力不懈,他對《紐約時報》的記者表示:「我將生命與世界視為一座競技場,人們就是會相互競爭,而且最後一定會有贏家與輸家。」現在,馬歇爾的作品可以與過去奠定西洋繪畫的大師們同聚一堂,顯然他在藝術的殿堂裡不是個輸家,馬歇爾為非裔美國人的付出,讓他成為拔地而起的巨人,遠遠突破了西洋繪畫史數百年來投下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