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探索的感官之旅
丹尼爾.利希特的創作時態
出生於1962年的丹尼爾.利希特(Daniel Richter)本來只有高中畢業,除了對影像迷戀之外,當時已經29歲的他,坦言自己並無什麼技能,甚至沒有駕照,連要當個計程車司機也不行。遲至近30歲才進入學院,在此之前他為專輯設計封面,也畫過一些傳單。近期的訪談中,利希特提到當時之所以選擇繪畫作為創作形式,一來是因為只需要紙筆,就可以畫,二來是作為一門最古老傳統的創作形式,若欲開創出自己的繪畫語言,其實極具挑戰性。
丹尼爾.利希特(Photo: Hanna Putz)
由開始作畫的1990年代至今,利希特確實不斷地開發繪畫的可能性,不曾見到絲毫疲乏倦怠,每次的轉變都很驚人,同時誠懇。就像他說的,畫室對他而言,就像是「青少年的房間,在裡面你不一定做些什麼壞事,就只是不想被打擾。」談到風格,他認為那其實就是一種方法,當方法太固定,風格定了型,那就是養成了「壞習慣」。利希特不斷從已經顯得世故,或者流於取巧的「壞習慣」中逃開,試圖回到「青少年」的房裡及狀態中,再次形塑繪畫的創見,讓風格或方法重新熟成,提防它們成為一具具死氣沉沉、沒有靈魂的軀殼。
近期他以「寂寞的老口號」(Lonely Old Slogans)為題,舉辦繪畫生涯20多年來的回顧展,將個人創作生涯分為三個階段,從1990年代崩裂紛亂的抽象時期,到21世紀之交,進入他最為人所知的,大型、具象、富有敘事性與戲劇張力的階段,再到近年回到抽象表現性,而更為簡約的畫面。
關於利希特作品的政治性,以及從抽象到具象再回到抽象,這樣的歷程已經被討論得很多了。誠如利希特自言,「抽象跟具象其實沒有差別,只是運用不同手法來表現。」的確如此,即使青少年悶在房間裡,還是不可能與外在現實無涉。像是他自己進行的隱喻,繪畫與現實之間的關係,「像是一塊海綿被投擲到水裡,你再把它擠出來。」他的作品無論是直接或是間接地再現真實世界,從來是浸潤著,而從未抽離現實的,濕淋淋的存在。他說,繪畫是「某件事物對你產生人性上影響的時刻,整個事件從『主題』轉變為關於你自身的,難以形容的時刻。」
左‧丹尼爾.利希特1996年畫作〈與大自然談心(洗澡時)〉 Daniel Richter, Zwiesprache mit der Natur (beim Baden), Oil on canvas, 185×200cm, 1996. Private collection, Courtesy of Jennifer Vorbach LLC© Bildrecht, Wien, 2017
右‧丹尼爾.利希特2000年畫作〈陶努斯〉 Daniel Richter, Tuanus, Oil on canvas, 252×368cm, 2000. Deichtorhallen Hamburg / Falckenberg Collection© Bildrecht, Wien, 2017
筆者捨棄「抽象/具象」的二元分野,也不聚焦於這些畫面所指涉的特定事件,轉向探討利希特不同時期畫風的丕變,以及他所經驗與理解到的外在世界或是事件,如何轉化為他自身的感觸與創作形式,又將帶給觀者怎樣的感覺與感官經驗?而這將解釋他的作品何以同時展現風格上的巨變,卻又仍能誠懇地展開對外界好奇、更探索自己身體與敏感於個人情緒的,類似「青少年」的狀態與質地。
1990年代,剛剛經驗到東西德統一的利希特年方而立,伴隨德國統一而來的,卻是不同觀念的衝撞。加上當時網路開始興起,大量過去的歷史事件與情結潮湧而出,各方角力的政治論辯與勃興的思潮,製造出大量話語和觀念的碎片,一時之間眾聲喧譁,資訊超載。彼時屬於西德的利希特原來相信的觀念,隨著圍牆的倒塌,並未得到統一與平靜,反而在一夕之間崩散瓦解。
當時的他在畫紙上,並未採取自我防禦的姿態,或是占據特定立場來試著將這種高負載、高強度的衝擊,梳理而為清晰的敘事。他誠實而直接地將當時的感受植入身體當中,並通過手執的畫筆揮舞噴濺而出,各種高流明、狂躁與混亂的筆觸、色彩與形狀,綻現於畫紙之上。觀眾觀看其作品所經驗到的,也同樣是充滿雜訊、被割裂的話語及時空,視線無法順利穿行其間,也無法穿透到核心。
左‧丹尼爾.利希特2001年畫作〈塔里〉Daniel Richter, Tarifa, Oil on canvas, 350x280cm, 2001. Collection Ken and Helen Rowe, London© Bildrecht, Wien 2017
右‧丹尼爾.利希特2006年畫作〈寂寞的老口號〉Daniel Richter, Lonely Old Slogan, Oil on canvas, 250×280.1cm, 2006. Deichtorhallen Hamburg / Falckenberg Collection© Bildrecht, Wien, 2017
從偏執而狂亂地呈現資訊與情緒超載的狀況,到進行史實與現況的閱讀,利希特在30、40歲之交,開始嘗試梳理引發焦慮的源頭。透過更明確的標題、諷刺漫畫(caricature)的指涉性,標誌出特定殘殺、暴虐或侵犯的歷史事件。但他依舊通過畫面坦承:他無從也無意如實而完整地傳述或重現史實,僅能作壁上觀,只能看著各種荒謬又殘酷的人性悲喜劇,一再重演。
利希特對史實的梳理,從拼貼與重現各種事件與景象的碎塊,又慢慢轉渡為呈現一個個孤立而異次元的戲劇性時空,趨近2010年前後的時期,我們可以益發清晰地看到繪畫「由『主題』轉變為關於『自身』」的傾向,或者可以說是從對事件的探索,漸漸轉變為「這件事情於自己的身心所產生效果」的探微。
愈到這個階段的後期,利希特再現個人情緒與感官經驗的手法顯得越獨特,但依舊誠實。他將場景拉到空寂的叢林或是荒原,啟用類似通過熱影像儀、X光照射、心電圖與等高線,以及特殊濾鏡或者負片的效果,濾除身體、質量、事件或者空間的「實在」感,展現出我們永遠無法實地進入,或者重回歷史事件當中的無力與無知狀態。我們所能達成的僅是腦內限定的時空旅行,近似於一場場虛無的幻夢。
只剩光與影,冷和熱,鬼魅及幽靈,解消身體與實在的超現實世界,讓觀眾產生彷彿純粹關乎時間、無關空間,但卻又能在其間穿行的幻覺。這種經驗非關視覺或觸覺,更類似聽覺經驗,即使睜著眼看畫,也好像閉眼感受一般,能夠敏銳地意識到畫家或自己情緒的流竄,其在另一個維度,也就是時間中,所盤據與經過的「空間」,相當奇妙。
丹尼爾.利希特2006至2007年畫作〈一切都沒有〉Daniel Richter, Alles Ohne Nichts, Oil on Canvas, 230x320cm, 2006-2007. Tatintsian Collection, © Jochen Littkemann, Berlin© Bildrecht, Wien 2017
丹尼爾.利希特2011年畫作〈叛軍〉 Daniel Richter, Army of Traitors, Oil on canvas, 200×300cm, 2011. Private Collection© Bildrecht, Wien, 2017
利希特在視覺藝術當中尤其傳統悠長的繪畫領域,進行其他未知、未被開發探索的感官勘查。如果說他自2000年起藉由繪畫開創了「視覺─聽覺」的連動性;那麼到了近二、三年,則出現了一次大逆反,他轉而尋覓的,是那把連通「視覺─觸覺」的鑰匙。
從竭盡所能地濾除質量的實在,到傾力對觸覺感官的探索,利希特這幾年參考和援引的是動態的情色影像。他通過鮮豔而富含感官性的色彩,以及各種肢體的排列組合之實驗,看似抽象,其實異常具象地,再現了情慾過程當中身體的質量與運動。他試圖藉由視覺繪畫,引發觀眾觀看情色影像時,生理反射性產生獨特的、動物性的身體感受,甚至是賀爾蒙的流動。利希特又再一次解除具象與抽象間的二元對立,並開發視覺潛在勾連其他感官的能動性。
丹尼爾.利希特所言不虛,即使已經55歲的他,每當進入自己的畫室,執筆作畫,就像是回到青少年的狀態一樣。即使他坦言自己愈來愈老,所以也愈來愈難像年輕時一樣,對什麼都感到新鮮新奇。然而,他仍丟掉那些無聊成俗的習癖與慣性,像是從頭活一次般毫不保留地,一再將自己拋擲到世界裡,盡力打開所有感官,張開所有孔竅,搞得全身濕淋淋的。因為他始終想看看世界還有可能怎麼重塑自己?自己又能通過繪畫擠壓出什麼全新的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