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裝設計師變身藝術史學家
當代文藝復興的圖像迴返
古馳(Gucci)2018年早春時裝秀在佛羅倫斯碧提宮的帕拉蒂娜畫廊舉辦,這裡同時是梅迪奇家族曾經輝煌的舊址,本次的靈感發想於向古希臘文明致敬的文藝復興時代,品牌創意總監亞歷山卓.米開理(Alessandro Michaele)彷彿在文藝復興的民族誌裡採集時尚標本,標本上附魂的風土和美學脈絡在他豐富的詮釋和復刻下,在休閒與莊重、浪漫與節制、自由和理性間,臨摹了中世紀擺渡至文藝復興的破格之美,並在當代的配件元素的混種下,中和了過度的華麗,也將高貴的肅穆滲透進休閒感的服飾中,新譯了擺盪在兩段不同格律的平衡與節制。
亞歷山卓.米開理彷彿在文藝復興的民族誌裡採集時尚標本
波提切利〈春〉作品中從最右邊開始是西風神塞佛羅斯,被他抱著的女子是春之女神克蘿莉絲,她嘴上叼著的花朵飄到了花神芙蘿拉身上,意味著春天的來臨,中間的維納斯作為分界從右至左是情慾至理性的轉換,左邊的是命運三女神,她們成為文藝復興開始後,世界對於完美女性的想像模板─節制的知性美─可以作為理解此一美學的起點。18世紀普魯士的藝術史學家溫克爾曼(Winckelmann)在詠嘆文藝復興時對古希臘的美學致敬,他點出了其中之美在於高貴中而生的單純,肅穆裡體現的偉大,而米開理充分地掌握了這點,不僅超越了止於臨摹和致敬文藝復興的美學樣式,更將古希臘的精神透過這些「裝置作品」傳達得極為精準。
歷經了中世紀漫長的黑暗,文藝復興拉起了近代西方文明濫觴的序幕,文藝復興於14至16世紀在佛羅倫斯發跡,在歐洲蓬勃的思想和文化運動中,連帶滾動起科學和藝術的維新,劃出一道中古與近代的分界。脫離封建制度的歐洲重新擁抱古希臘的哲思精神,自由地生長出接壤各種地氣和文化的血肉,故此,文藝復興並非為典範的制式美學,從熱情的義大利到趨於冷調的德意志,表現的是完全不同風情的美學,藝術史若是要在文藝復興時期為美學樣式下註解,恐怕很難以寥寥形容詞概括,它的形式並非僅止於波提切利〈春〉作品中女神維納斯與寧芙的浪漫想像、或是卡拉瓦喬在酒神中的恣意歡壞,也非僅只在小霍爾班著名的〈使節〉中科學理性的貴族側寫,因為它傳達的是一種精神、從中世紀對神性的崇拜輾轉成對人文與自然的關懷、對科學的好奇,它是對古希臘哲學的追溯,溫克圖爾認為,是在和諧、中庸、理性之中達到的秩序感,而正是這秩序感成為了利於討論形而上的沃土,蓬勃人文哲思在這個時代的辯證,換句話說,亦是一種對當代的再思考,自此,人類文明為人類而生,自由,才是這張文明新頁的註解。時尚若只是復刻美學形式,即傳達不出蘊藏在形式後面的儀態。
古馳2018年早春時裝秀在佛羅倫斯碧提宮的帕拉蒂娜畫廊舉辦,這裡同時是梅迪奇家族曾經輝煌的舊址。
20世紀初的怪奇藝術史學家艾比瓦堡(Aby Warburg)以文藝復興為研究命題的《記憶女神圖輯》(Mnemosyne)計畫顛覆了古典圖像學和藝術史專家的思考,他深入研究那些自文藝復興之後,在歷史上重複出現的圖像,以及圖像所表露的氣質,雖然有些抽象,且被後世的史學家批評主觀意見太強烈,但是他提出一個浪漫的觀點,即是圖像本身是一場又一場的生命,跟著人和文明的消亡又復活,這些殘存的圖像是人類文明的縮影,於是意圖跳脫當時現存的藝術史觀,破格研究那些散落在藝術史之外的圖像,並找出那些投胎至各處的圖像靈魂。他收集了上千張素材,拼貼至大型的圖版上,宛若一幅大型蒙太奇,素材的年代橫跨了百年,媒材從藝術作品、詩文、郵票、海報等商業印刷皆有,對瓦堡來說,文藝復興時期的自由種子飄落的地方不僅止於圖像,而可以在詩歌和舞蹈中尋得細節,這些長期被壓抑、忽視的慾望或是激情的「動態」和「姿態」轉換成不同形式挪移、穿梭在歷史中,不斷地在影像文化中出現。他不斷將蒙太奇重組,進而研究其中的關連,或補充調整影像,以自定主題的方式創作出一共50多組「世界觀」,重組圖像的記憶。大型圖版依照自訂的主題分類、比對,舉例來說,瓦堡曾經研究波提切利的作品時發現「飄揚的裙擺」是在他的繪畫中重複出現的動態。文藝復興的繪畫方式是一種全新的發明,將動勢注入進圖像中,讓影中人物皆獲得自由的擬態。而米開理宛若承襲著瓦堡的遺志,將這整場時尚秀做成他個人的《記憶女神圖輯》,詮釋的層次不僅超越了致敬,更把玩出幽默的趣味性。
亞歷山卓.米開理彷彿在文藝復興的民族誌裡採集時尚標本。
在這場古馳大秀中,不難看出米開理不斷地重複著相同元素的「出生」,他並不將文藝復興視為藝術的斷代史,而是將這些從當時便經典不滅至今的氣質具象化,以這點作為切面,米開理如何用時尚元素為當代的時尚文藝復興提出新說,就有更廣闊的觀看方式,在本次的春裝大秀裡,主要的基調從文藝復興南方繁複工整的麻花編髮、宮廷服製的理性剪裁、神話敘述中隱露的柔美,輾轉至文藝復興北方的貴族側寫,皆符合該時代剛健清明的美和敬穆,但引人入勝的是設計師在探索文藝復興時探尋的人文徵喉。如同拉斐爾在古希臘羅馬流傳下的圖像中窺探到一些「失序」的情緒,包括狂喜、悲傷、情慾等,換句話說,這些都是人文的精神,不論時代如何更迭,「人本」是連結所有老人生和古宇宙的通道。米開理運用擅長的街頭元素巧妙地接合了當代通俗文化裡的時尚表情,這些隱含在節制忖度之外富含強烈個性的表現。另外,古希臘文明裡的中性美在這檔大秀也淋漓盡致,男模與女模尤其在學院風的裝扮上各自呈現了陰柔美,象徵了雅典城邦對於中性、中庸的欣賞。
這一季的元素也出現了大量的植物與花卉刺繡,有些植物的樣式宛如設計師的時尚花園,戴在模特兒頭上月桂葉的冠冕,轉眼化身成服貼在下一襲華袍上的解構圖騰,在不同單品上生長的植物刺繡,在運動衫和男性短襪上攀藤。文藝復興時期的「花園」彰顯著理性對自然的節制,花園為人造的,自然為洪荒造的,波提切利在眾多的作品中甚至自己想像描繪花卉植物的樣式,異曲同工地,米開理在刺繡植物的表現上,將刺繡和植物拼貼及經典印花的自由創作以提高視覺效果的張力作為思考。
亞歷山卓.米開理彷彿在文藝復興的民族誌裡採集時尚標本
另外,像是波提切利作品中的描繪影射人物西蒙內塔(Simonetta Vespucci)的創意編髮和髮式也是廣泛運用的風格,紅線、珍珠、固髮網帽是這一季的頭飾重點,尤其是珍珠的變化更多元地串連在手部和服製上。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胸針配件的細節,設計師的巧思足以收攏、聚合了古希臘的美學寬廣度,在希臘的戲劇裡,面具是不可或缺的,喜劇用笑臉,悲劇用哭臉,希臘的喜劇上演著滑稽與酒神的歡快,而悲劇則演繹著英雄無法抗拒的命運註定,透過觀看戲劇的出離,讓希臘人藉由觀看悲劇洗滌不快。這些面具配件作為胸針、提包插件、手鍊串在設計師的敘事脈絡裡。最後,Gucci字樣的繁複花紋補充貫穿在各種元素的孔隙之間,或是以品牌的經典配色相間在服裝的「通道」,為這場文藝復興大秀簽上強而有力的大名。
因此,如何在文藝復興所長出的豐富「花」和「果」之間造景,米開理剖過圖項做了縝密的思索,宛如一場藝術史學家的展覽策劃,當代藝術家在展示作品時,很常見的手法是將平面作品與立體作品一同部署,除了意圖拉開觀眾對作品為度的開闊外,更在二度與三度不同的敘述空間裡將扁平的概念更為鮮活,這些模特兒身上展示的服裝和配件如同米開理創作的裝置作品,在碧提宮裡波提切利、拉斐爾、提香、卡拉瓦喬的注視下,古希臘的精神在當下又再次新生,古馳帶著這些迴返的圖像,新說了一次文藝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