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畫新世紀的美學詮釋者與創作者林章湖
藝術工作者在習藝歷程,必得才能、理趣與意氣,亦即在時空進行中洞悉社會發展、歷史陳述與文化進程,在多方攝取中化為創作的力量。四十多年前,我曾在林章湖畢業展觀賞他以白鷺佇停竹林之花鳥大作,頓時被此畫新鮮有機的筆墨震住。在當時水墨界一股腦地以文人畫形式做為美質標示時,見這幅畫之「生意」與「大氣」,方知國立台灣師範大學(以下簡稱「師大」)的藝術教育傳授「寫生」論之成效。令人感動的是,林章湖仍然在文質彬彬中,力求「畫者,須息心靜氣、再三思索」理念,數十年勤奮不懈,然後含毫伸紙、先造形後造境,乃至神致雋趣,藝境大氣磅礡。
文化積澱與新生
文人畫質中,以「學問、思想、品德與才華」做為書畫家必修內質,林章湖的這四項內質均在潛移默化下進行永續「苟日新、又日新」工程,惟才華泰半先天即在,經師道傳授而成。我較為好奇的是他進入師大名師教導前,是否有啟蒙老師或家學淵源之影響,即得才華四溢?至少感人詞句與定標於畫作題款,即顯現不同於同儕道友,他除在畫面表達外,另有主張的豐盛。再三忖度,他對傳統文明即為經驗之回溯,不論是「六法」、「六要」或一脈相承之文化體中之「逸筆草草」或無法為法之美學詮釋,耳聽八方、眼看四方,務求中華文化體現在自己畫作上。即所謂「溫故知新」之清朗與前行。
文化是知識、思想、情感之經驗,也是「某特定社會的成員共享並相互傳遞知識、態度、習慣性行為模式等之總和」。如此而言,文化的社會性、歷史性與生活模式,引導藝術家創作之價值體察,且是創作者經驗取得的美學養分。
林章湖遵從名師提示,又得自我修為,傳統文化數千年的積澱,何人可知可感而達其共知共感,林章湖是其中佼佼者。藝壇更敬佩他在文化傳承過程中存菁棄蕪,即時代環境以「現象學」之精神,進行新舊之間之認知與選擇。所以他的論點也採後現代美學,運用後文人畫與新文人畫,以及現代國際藝壇常使用之語彙來解釋傳統意涵,在這歷程中他主張水墨畫如建築界所發動「後現代主義」,將優質且具美學要素之形質予以保留與填充,亦即筆墨基礎之哲學思考,多層美學意涵彙集成河,順暢注入藝術創作之核心,或激流浪花力道強勁,或可映現時空倒影。它即是藝術表現之本體,亦是現代性之視覺對象。這項經驗來自他不斷研究與實踐,亦為其在水墨畫新境界的開始,包括物像新視野、技法應用與嘗試,當然所有技法均為畫境表現之形式,卻是新造境之必要功夫,即如古人說骨法用筆是氣韻生動的基礎。
這是水墨畫新視界的開端,加上他在水墨美學上之認知,成為導入美感創作的基礎,所以活在「墨分五色」,淡者分層,畫境在有無之中見真章。好比他在〈旭日翔鷗〉中,墨之層次濃淡、乾濕、黑白分層,正是濃者為陰,淡者為陽外,濃墨要火候,須有重筆才得體;而淡者要清神,方得筆墨之趣,即便以西畫論述亦然也,此項新生意境林章湖有不言之妙。
林章湖 旭日翔鷗 2017 設色紙本、立軸 136×68cm
水墨畫現場
水墨畫現場對於林章湖而言,是項「盈天地之間者,萬物皆含毫運思」之工作。換言之,古今物像皆然,現象各異,觀時序變遷,現象易境,是為繪畫藝術美之支架,其中得有心靈流動滋潤於景物者,被選擇之物像或時令物體,均在時人習慣或寄望之圖記,甚至如科技中「虛擬實境」之理念,咫尺千里,一物萬象之濃興與寄情。唐人詩有「嫩綠枝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物與象,即心與美,若得靈犀則古月為今月,今月亦明月之常性與常理。
林章湖在水墨藝術創作過程中審視當下社會意識之流動,並深切了解西方藝術學對水墨創作之衝擊,從畫作看得出他極力尋求東方美學系統之詮釋,也以國際現實做為一系列深入探求「境界」。「境」即為物像與意象之間的布局,包括情思的反芻或是視覺經驗陳述,其美學感知是物我之間的靈動力量。在此有二項要求,一則社會之參與,應用人性之普遍性,以己之能量藉藝術創作提昇精神溫度,感染社會在此活動(創作)中得到感情解放;二是在作品中加入與之相契共識,於人群中得以融合。
林章湖 秘境 2019 設色紙本、鏡框 88×96cm
關於此項目標,須結合藝術美與觀眾遇合情愫,若以現實性而言,畫面當蘊含創作者精神力量,通過嶄新(創作力)之形式再起意象之寄情,此情境有新舊交織、互為依賴理念,並有需求與消融之經濟情節,而藝術家與觀眾之間亦有一道明亮且通往美感的亮光,聚焦在畫面之形質,林章湖明確創作經驗在水墨畫內容與形式用心,基於上述情境互補理論得到創作動能,紓解中國繪畫近世紀以來「以西潤中」或「神遊象外」之論斷,既得形式之純粹,亦得意境之圓融。
社會性源於集體意識凝聚,以縱向時間理解歷史繪畫經驗,得有文化基因以為創作力量;橫向則在國際與環境呈現多元藝術表現時,該給予認識與自我體驗為行動,正「如佛說法,縱口極談,所拈往劫因果」,繪畫者胸中實有,筆墨可親則是。林章湖藝術美之現場古往今來,美感鮮活矣。
遊藝自在
近來得有機會拜讀林章湖作品,又得其文質理氣充實畫面,甚為佩服,除已見其水墨畫清新脫俗、氣象盈滿外,更欣見他在書法與詩詞之造詣,不禁令人想起詩(詞)、書、畫同源之說,亦覺其浸涉文學之勤,乃為藝壇之傑出創作者,而東方藝術之可貴,在於神、逸、巧、能之中「還元」之運行,即中國藝術精神在於儒、道、釋之結合,尤其「道可道,非常道」之運作。與人格即畫格之寄興,得有藝術本質之用心,非當求其皮毛而已。
再說林章湖修養心性之餘,不失其常德與常道,親和常德於前,堅持常理於後,使之藝術造境中出現盤礡睥睨、磊磊落落之勢,亦為人格之尊也。其說亦可審賞其書法藝術之追索,在筆墨合一之中,從整齊悅目開始,實則悟書法者「巧涉丹青,工虧翰墨」即同於圖畫之喻。此理即中國藝術表現的書畫同源論,或說他於書法之表現有如繪畫創作,字形即為結構,間架即為圖地,而能活其造形者,乃基於點、線、面與墨色調配,結合成為活性有機之圖象,尤其應用中文字體之肇造,以六書象形、形聲、會意、指事、假借、轉注體例,重現中國書法之美。象形固然有圖可尋,形聲則完型節奏之性,會意亦在加強符號寄情之圖記,餘此類推。林章湖書藝大致基於這項因素,造就他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的藝術美。他的書法即是與繪畫共體之結構,而活性運筆揮墨不僅外在技法,也是生機性再造筆墨,沁人心弦。
林章湖 七家灣流金 2019 設色紙本、鏡框 98×123cm
造形美即是裝飾美,也是抽象美,圖面有畫、有書,尚得有文字。文字者,文人之情思也,近年水墨畫壇甚少提倡將「有文人之味道」詩詞吟唱於畫面中,造成水墨畫流於視覺形式展現,未能在可知、可感、可歌的內容上增溫,類為有形無神之類。林章湖明白且將之視為改進之路,審視水墨畫之再生,對於新文人畫或後文人畫多有所感應,於是在傳統文學上力求精進與創意,不論有韻之絕律古詩,或散文押韻歌詠畫面之情狀,正所謂「詩傳畫外意」,此乃水墨畫之綜合藝術論。西方學者蘇立文(Michael Sullivan)早已說過「現代中國水墨畫非僅圖象,而是意象、抽象共體之綜合藝術」,那麼林章湖勤奮於文學的創作與開發,不論書法與詩詞加入畫面上,所達到之水墨畫境界豈有不被推崇之理。
林章湖 關渡行舟 2018 設色紙本、立軸 137×68cm